作者/良醫健康網 編輯部 撰文/賈紅鶯 責任編輯/Mei 圖片設計/Anita
父母親以愛之名要求孩子的成績,愛的是孩子,還是自己的面子,永遠逃不過孩子的眼睛。孩子感受到的,不是誠實的愛,而是矛盾、不一致的愛。早期家族治療研究發現,罹患思覺失調症青少年的親子關係便是如此的模式——雙重束縳(double bind)。
沒有長大的父母
這1、2年督導工作接觸很多拒學個案,讓我思考拒學的孩子在拒什麼?拒學有不同原因,但也有共通的模式。細看近日幾個拒學孩子的家庭動力:母親扛下親職教養壓力→父親責怪母親教養不力→母親責怪孩子→孩子拒學→父親只好閉嘴。原來,拒學是一場權力爭奪(power struggling),孩子無力抗衡父母的權力控制時,唯一的武器是拒絕上學。
處在兒童青少年階段的孩子,凡事依賴父母,特別在亞洲華人家庭,很多孩子唯一的責任就是把書讀「好」。一位國小中年級前3名的績優生,到了高年級換導師,成績下滑到第10名就開始拒學,孩子說:「如果努力1年仍然回不去,我不想再當『好』學生了! 」另一個國中念資優班、沒有考上高中資優班的拒學生說:「我不要再當哥哥的影子! 」原來她一直活在更優秀哥哥的壓力之下。
這些從小優秀的資優生、績優生,在父母的高期待下,也變得對自己期望甚高,但是心中對父母是有憤怒的。親子關係變成學業成績分數的秤斤論兩,親情是有條件的愛。如果親情、師生關係剩下控制,孩子又怎麼不會學到控制—「問題」永遠可以證明大人們的無能!
一位治療師問拒學的孩子:「當你把腳跨在窗台上,你是真的想去死? 還是想叫爸爸閉嘴? 」答案是後者。如果我們功利地對待孩子,孩子也學會功利地對待我們。
在親密關係中,永遠沒有捷徑,越想經由控制得到,註定失去越多。很多父母的愛附帶很多期望,一旦孩子拒學,甚至死諫,大人只能乖乖繳械投降。我看過拒學生的媽媽在治療室裡無助地痛哭流涕,放下面子向孩子認錯,承認過去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孩子身上,但是孩子說:「我不能原諒她,如果我原諒了,我過去的苦又算什麼?」
父母親能不能接受孩子的失敗、挫折? 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如果父母不能接受孩子失敗,孩子自然也無法接受自己的失敗。那麼,拒絕去上學、參賽,也永遠無所謂失敗了。
為什麼父母的眼裡只有成績呢? 因為孩子的成績而失去了孩子,值得嗎? 這些父母希望孩子完成自己未竟的夢想,認為孩子屬於自己,想要藉著孩子扳回一成——其實他們不是父母,而是沒有長大的孩子。
如果父母、老師可以允許孩子不一定要當好學生,允許孩子可以成為他自己,孩子怎麼會拒學?
變調的拒學輔導
中輟生輔導的政令美意,已然成為變調的拒學輔導。我在督導中發現,目前校園拒學生比例之高,其實也受到當前中輟生輔導政策的影響。
一旦學生不來學校,校長被縣市政府專責「中輟高關懷生」的長官約談,回到學校責備輔導老師,輔導老師承受校長的壓力,求助心理師,心理師見不到學生,也無力與家庭會談。整個拒學輔導基調似乎只是要把學生「抓」回學校,出動生教組長,甚至警察,究竟是安撫了誰?當教師自己都成了系統的受害者,只會更厭惡學生帶來的麻煩,何來對拒學生、中輟生真正的關懷? 關懷中輟生成了行政系統警察抓小偷的政策,把孩子抓回校園,不能言說的祕密其實是免得影響校長考績。然而孩子的心是透亮的,被騙一次,不會有第二次。他們為什麼不能拒學呢?
落入凡間的精靈
拒學的孩子在拒什麼?拒絕功利化的關係。然而,拒學生並不是只有家庭的困難和「問題」—這是很多學校馬上想到的事情,其中涉及個人、家庭、學校、大系統之間的環環相扣。我親耳聽到一位校長發現孩子拒學,馬上詢問家長:「你的孩子看過精神科了嗎? 」似乎孩子拒學是孩子「個人的病」,完全沒有想要去了解孩子不上學(而不是不回家),跟學校有什麼關係?
一個資優班學生說:「我們像是鬥魚,老師把我們關起來,讓我們彼此鬥下去。」接連幾個孩子拒學,皆是國中念資優班、高中未考上第一志願或資優班,這些落入凡間的精靈,雖然痛恨自己變成師長、父母眼中的鬥魚,但是也無法接受自己成為平凡的學生。拒學,成了一種出口,可以證明父母、老師的失敗,雖然也有自己的失敗,至少不全然是自己的責任。
當孩子長大了,發現大人世界的荒謬虛假,卻不能戳破,困在自己的世界裡,可能躲進另一個虛擬世界,就像沉迷網路的國二生棟棟說:「網路上的人不會像學校老師那樣說:『啊,你過動就是過動啊!』」拒學,是拒絕另一個殘酷的社會。
過去在大學授課,每年都會聽到大學生流淚訴說青少年期在學校遇到霸凌,老師不想介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多來自低社經家庭的孩子知道父母無能為力,說了只會讓父母擔心,於是只能拒學。另一個在偏鄉學校就讀的孩子,因為前一所學校輔導室處理通報事件時未能保密,孩子憤而轉學,到了新學校開始拒學。從這些因素看來,孩子拒學其實有其道理。如果學校漠視這些脈絡因素,只單方面要求孩子回到學校,當然不可能,除非孩子在學校能找到他可以信任的人。
拒學的孩子到醫院診斷,不外乎憂鬱、焦慮,或者合併自殺未遂、暴食、厭食、人際關係、學校適應不良等其他「問題」。學校有了精神科醫師的背書,很容易為孩子和家庭貼上「問題」的標籤,父母親在內外壓力下,心懷愧疚和自責,開始對子女百依百順,陷入與孩子之間的權力遊戲。孩子食髓知味,發現拒學可以控制父母甚至老師,終於反敗為勝,成為最高權力者,得以扳回過去被父母或師長的控制。這也是米紐慶最早與厭食兒童工作時,發現厭食成為孩子可以對抗高控制母親的唯一武器。
拒學的孩子在拒什麼? 拒絕關係中的謊言。一位在學校當家長代表,回家老是躲在房間裡的挫折父親,唯一的管教方式是三不五時出來謾罵家人,威脅妻子:「妳看妳把孩子教成這樣! 」拒學的孩子拒絕的是家庭背後隱藏不能說的祕密,那些卡在孩子心裡的,也會卡住他們無法向外挑戰。
拒學的孩子在拒什麼? 拒絕家庭內荒謬的默劇,合演的「和諧」謊言,直到孩子怒了,不跟你們這些大人玩了! 大人轉而乖乖聽孩子的話,孩子為什麼要回學校呢? 真正的好戲才開始。
拒學的孩子在拒什麼? 拒絕流於形式的文書報告,校園輔導實為撇責;拒絕形式作風的校長(我見過資優校長對中輟生不堪其擾,卻連學生是誰都不知道)。如果校長願意親自會見那些中輟生,親身參與輔導工作,一定會有所不同。當輔導室忙著寫報告,導師忙著催父母,父母在導師壓力下催孩子,有多少力氣真正想了解孩子為什麼不來學校呢? 父母、校長只要孩子「好」起來,回到「正常」—回到學校上課,卻沒有興趣知道孩子心裡在吶喊什麼?
拒學的孩子不只退出校園,家有拒學生的父母也從整個「正常的」社會撤退出來,內心背負的壓力不足為外人道,離開學校、政策等大環境的影響,父母終究要面對如何幫助孩子的問題。怎麼辦? 從說真話開始。在家裡永遠要可以講真話。如果不能說真話,即使孩子回到學校上課,也是一生逃家計畫的開始。一位回到學校,但是不想繼續接受家庭治療的資優生說:「我不想改變他們(父母)了,只等上大學之後就離開他們。」
孩子活在真實的陰天,遠比活在虛偽的陽光下好。不能說破的家庭祕密不比看得見的悲慘童年好多少,有時候真正的快樂是和孩子抱頭痛哭一場,當父母願意自由地和孩子一起面對痛苦,就開始勝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