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感

他是一位患有嚴重強迫症，因藥物治療始終效果有限，轉而來到我的治療室的個案，也是第一個因為怕髒每星期都「站著」一小時接受心理治療的個案。 我們合作了兩年多，他依舊有著強迫行為與思考，有陣子症狀持續輕微一些，但當生活壓力出現時，各種強迫行為又會變得嚴重，而我確信這個年近三十的孩子，這兩年已從「國二」長到了「十八歲」，對於一個打從心理抗拒成長十多年的孩子而言，這是個很棒的成就了！（就說治療室像仙境吧！每過一小時，可抵人間數十天…） 

而之所以有「門神」這代號，是因為有次他依約前來就診時，我看到他人到了，就依慣例自顧自地進到治療室等他，但等待半天仍不見他踏入治療室中，等我出去找人時已不見蹤影。過了ㄧ個星期後，我問起他，他告訴我是因為當時進到治療室的通道兩旁，有同事正在聊天，他們擋住了去路。儘管那通道大可容納他稍胖的體型通過，他猶豫半天後還是離開，因為他不能冒險，萬一「疑似」碰到身旁的人或物而「弄髒」自己，他會存著滿心的罪惡感，責怪自己的不小心，就像是嚴重地做錯事一般，回家肯定又是一番費力的刷洗。那兩位聊天且無意阻擋去路的同事，成了守在我治療室門前的門神…（同事們事後知道自己無心卻擋住他的去路，因而每次他到了治療室前，會注意要清出通道，並提醒我，「門神」來了！） 

當時的他，刷洗掉滿心存疑的「罪惡感」大概需要四到六小時，狀況不好時，雙手與身上稍脆弱的肌膚，總因清潔劑過度刺激而濕疹不斷，而這些都還不包括其他因故而衍生的各種充滿自我懲罰與贖罪的儀式，那紅腫又刺痛的身體感覺，與一開始就掉進「罪與罰」思緒的惡性循環，使得他不到精疲力盡的程度便不會輕易放過自己，這些都讓他一再警惕著自己別再犯錯。於是，他的生活範圍逐漸縮小至他的居住空間，出了房門後，世界成了充滿高度挑戰的險境！ 沒錯！他的強迫症緊緊扣著「罪惡感」！ 

Freud他老兄說，罪惡感是個不怎麼高明卻相當常見的防衛機轉，凡是太接近「不能做的事」時，罪惡感就很有可能盤踞心中。 一旦罪惡感太過強烈，又一直沒能想出好辦法因應，那會讓人心理難以承受，就可能趨使人們採取各種突兀的行動，以快速解除這鬼魅般揮之不去，且無止境地在心裡蔓延的「災難」。

就像「門神」費力且重複地刷洗，想去掉心中不斷增生的「骯髒」（罪惡感），但想必這「刷洗」的過程洗不掉心中的難受。 因為，罪惡感造成的內在衝突，是無形的，甚至早在一個人還小的遠古時代，便經由「不成比例」的加倍處罰，或者有意無意反覆強調犯錯後果的過程，而深植在毫無防備的心靈深處，經過好些時日養成嚴厲的「自我苛責」的慣性，與嫌惡自己的自我概念。 三不五時那被扭曲的自責被召喚出來，就再次顛覆了生活中好不容易才堆疊好的危險平衡。門神就曾形容那「危險平衡」，就像是他房間裡那個堆滿雜亂書本的桌子，稍微碰到就會塌下來，但是大大小小的書與雜物太多了，他不會整理也無從整理起，即使想丟也丟不掉，因為丟掉就不再是他熟悉的房間了，雖然雜亂卻是他賴以為生的空間…… 

那充滿負面評價與病態的自我概念，卻也諷刺地構築了他的安全感！ 

其實不只對「門神」而言如此，罪惡感對許多人來說像是護城河，越過了那護城河便是犯了罪，也同時威脅了長期存在的穩定安全感。生活中隨處可見這種操作手法：許多的父母是這樣養小孩的，用「驚嚇」或「恐嚇」的方式阻止小孩的各種不好管教的行動；甚至許多當權者、宗教教義、教育政策，甚至夫妻之間也巧妙利用罪惡感，建立許多人們意圖控制的行為模式以方便管理，並舉出許多「上刀山下油鍋」的罰則企圖愚民，以致於生活中不乏有人假「替天行道」之名，充當打手行「壓迫他人」之實。(話說回來，充當打手雖然無須動腦太多但也不好過，因為一輩子活不出自己是另一種深刻的空虛與代價。) 

那麼，心理治療著力在哪呢？

我們透過建立關係彼此合作，企圖在個案「想要這麼做」與「不應該這麼做」的矛盾之間，找出更多兩者可能共存的空間！ 透過一次次對話，讓我了解也讓個案發現他長久以來形塑出的自我，同時我們討論他原本所存活的那個想像中的世界，與再度重新確認的世界有多大落差。學會「再確認」的這過程讓個案有機會知道自己容易錯估許多事，因而解構部分扭曲的自我概念，同時經由反覆討論，再建構出適應生活的遊戲規則。而這些生活賴以為生的遊戲規則，重點將不再是「對或錯」的單一標準，而是學會「再確認」與「再適應」的多元方法。 這樣的過程像是讓個案擺脫像個小孩般的反應(容易做錯事而不斷被處罰)，有機會真正的長大(有判斷與適應社會的能力)，透過談話與關係的經營，個案多了些對人與世界的想像與模擬，無形中也多出更多與人相處的能力與技巧。 

這世間的對與錯永遠都會隨著各種不同條件轉換，而生存在其中的人們，往往也為追求所愛而在其中拉扯，為自己爭取空間取得雙贏，說穿了也不見得是件難事，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