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請問妳從事哪一行？」
我：「我是護理師，在醫院服務。」
問：「是在哪一家醫院呢？」
我：「在監獄裡的醫院」
對方？？？
沒錯！我是護理師，我在監獄裡的醫院上班。以上對話經常出現，對方那種驚訝、新奇、充滿疑問及不解的表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因為一開始我也是帶著這種複雜且矛盾的想法踏進本院經營的台中監獄培德醫院。如今我在培德醫院擔任專科護理師已4年，4年來，總是有人對培德醫院的一切感到好奇，而我在這裡也的確看到了不少令人惋惜、感動、憤慨、傷感甚或是有趣的故事，這些都是一般醫療服務所難以觸及的。
走進培德醫院，開啟護理生涯新頁
我從事護理工作近20年，陸續待過內科、外科、普通病房、加護單位，乃至擔任地區醫院的護理長，對於醫院的型態及環境相當熟悉，但要進入監獄工作，需要更大的勇氣及決心。在考慮轉任培德醫院時，曾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對於奉公守法、交友單純的我來說，監獄是連想都不曾想過的地方，大家對監獄莫不避之唯恐不及，我卻要深入內部直接跟受刑人接觸，會不會有安全顧慮呀？況且在監獄服刑的不都是一些犯了法的人嗎？而我卻要設法減輕他們的痛苦，協助治療他們的疾病，豈非有違我念護理的初衷？但換個角度想，監獄被稱為「矯正機構」，可以導正行為有偏差的人，進而減少危害社會的事件，如果有機會幫助他們走上正途，為社會盡一點微薄之力，豈非好事？幾經思量，經過一番天人交戰，我終於決定迎接新的挑戰。坦白說，在培德醫院工作真的和一般的醫院很不一樣，除了處理工作流程與疾病照護之外，還要適應特殊的環境與及心理的衝突。首先，就從如何上下班說起吧！
上班門禁森嚴，重重檢查關卡侍候
因為是管理受刑人的單位，當然必須嚴格監控出入人員，所以我們每天上班從大門一直到培德醫院的護理站，總共要經過8道門3個檢查關卡，包括確認身分、檢查隨身物品、寄放通訊設備等。過程中當然需要由監獄內的各關卡戒護主管一一開門檢查，下班亦是如此。可想而知，我們平常是很難訂購飲料或叫外賣的。此外，如有同事調班，我們必須提早告知各關卡的戒護主管，不然會發生無法進入醫院上班的窘事。下班時，也一定要記得拿好所有要帶走的物品，否則等到走出醫院才想起有東西忘了拿，那會非常麻煩的。
這樣的上下班型態雖然很不方便，但是越嚴格的把關代表監獄內的安全管理越是嚴謹，越能讓人放心，因此我們當然是絕無二話地完全配合監獄的檢查制度。
病房出入不易，集中護理一次到位再來說說病房環境。培德醫院編制共有67床，每間病房約可容納5-6個病人，包括看護（亦是受刑人）在內，就有7-8個受刑人齊聚一室。受刑人只能待在病房裡，不能自由進出，所以每間病房都設有厚實的鐵門及鐵窗，門窗終年緊閉。鐵門上有3道鎖，只有負責住院部門的戒護主管才能開鎖，並且一次只能打開1間病房。這麼一來，也就考驗了我們「集中護理」的技巧，要進去哪一間病房？要做哪些護理工作？準備哪些用具？必須一次到位，要不然就得麻煩主管反覆開門，也會影響其他同仁的工作。因此，這裡的護理同仁大多已練就遇事思慮周密的良好效率。
有時因為工作繁忙，或是多位同仁一起進入同一間病房，萬一有人工作尚未完成還沒出來，或是正蹲著做治療或檢查尿袋、引流袋時，戒護主管一沒注意，便會發生讓工作同仁與受刑人一起被鎖在病房裡的事件。幾乎每位同仁都曾有過這樣的遭遇，我剛碰到這種事，十分驚慌，腦海中不斷浮現自己被當成人質談條件的恐怖畫面。如果主管已經走遠，未能及時發現而馬上回來開門，那就更是緊張了。
還好受刑人大多想趕快期滿出監，處處配合規定，不敢造次。有一次，我不慎被關，還有受刑人安慰我：「不要緊張，我們不會對妳怎麼樣！」儘管如此，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這種事還是盡量避免的好。後來如果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還留在病房裡的時候，我總會一再提醒守在門口的主管：「裡面還有人！」對於鐵門關起來的聲音也特別敏感，就怕被鎖，還沒關門前便大喊：「我還在裡面！」因此現在已很少如此了。
受刑人百樣情，一旁觀察感觸萬千
接下來，談談我們的病人吧！台中監獄是男監，病人皆為男性，常見的疾病種類有心血管疾病、糖尿病、腸胃道出血、肝硬化、癌症、蜂窩組織炎、肺炎等。另外，戒斷症候群、愛滋病、肺結核、精神異常等，也不算少見。
很多受刑人雖然身上刺龍刺鳳，貌似不善，但在監獄裡的言行舉止大多正常，對於戒護主管及醫護同仁也都能以禮相待，願意配合治療。在照護時，我們不免會與受刑人交談幾句，他們對於自己犯下的罪行反應不一，有的會懺悔，有的會立志改過，有的則是不斷喊冤，還有的仍以犯行自豪，認為自己是英雄。
從中不難發現他們所以會產生觀念行為的偏差，有些是來自問題家庭的影響，有些是誤交損友，有些則是個人問題。但基本上，我覺得他們並非個個十惡不赦，社會正義感及基本的道德良知，在這裡並未消失。有時遇到惡劣無理的病人，其他受刑人也會幫忙勸阻，曉以大義；至於犯下「強制猥褻」或「妨害性自主」罪責的受刑人，是比較容易被其他受刑人排擠的。久而久之，我也慢慢調整了自己的心態，不再用特殊的眼光去看待他們，只希望他們能夠學會尊重自己，增加生命的價值感。
鐵窗內異世界，各路高手齊聚一堂
值得一提的是，監獄真的是個人才濟濟、行家備出的地方。舉凡土木、水電、手工、廚藝、烘培、書法、油畫、素描、漆器、陶藝、花藝等，每一樣都有高手潛伏在此。就拿廚藝來說，監獄裡的尾牙及春節年菜，正好可以讓這些廚師們大展長才，我有幸吃過幾次，真的不輸五星級飯店。監獄內的花圃擺飾、掛畫、漆器等，也全出自受刑人之手，十分賞心悅目。每年由全省矯正機構舉辦的受刑人作品展、花燈展等活動，都是讓一般民眾買到物美價廉東西的好機會。
只想保外就醫，獲悉罹癌竟然很高興
罹患癌症等重大傷病或多重疾病的受刑人相當多，當腫瘤已轉移或到了末期，或者需要接受大手術之際，依照規定，家屬可向監獄申請保外就醫，讓受刑人出監治病。曾有受刑人被診斷出罹患癌症卻出奇的高興，一問才知道他被判處無期徒刑，因此癌症反而成為他暫時脫離牢籠的機會。令人感慨的是，很多受刑人雖然符合保外就醫的條件，但家屬卻遲遲不願提出申請，甚至當他們病入膏肓，已到瀕死邊緣，監獄的衛生科人員努力打電話勸家屬前來看他們最後一面，家屬往往也不願理會。
裝病者一籮筐，醫師必須明察秋毫
培德醫院還經常遇到一些相當特別的急診案例。受刑人掛急診的原因不一而足，有些是真的身體不適，有些則是另有目的，或許是在舍房與人相處不睦，或許是想藉此逃避某些事，也或許有著一些我們很難深究的考量。曾有受刑人來看診時說自己嚴重腹痛或胸痛或下肢無力偏癱，甚至癲癇發作昏迷，當監方臨時加派人員戒護外醫轉送至本院進一步檢查，前後耗費了許多醫療資源，最後的診斷卻是「偽病」。因此，一些較常來培德醫院值班的醫師總會仔細評估病人主訴症狀的真偽，但真有疑慮就會立即轉送處理。
另外，這裡的急診最常遇到吞入異物的個案，尤其是吞電池，一吞就是2顆、4顆，甚至9顆、12顆，令我們驚訝不已。這時偉大的護理人員及看護人員必須擔負起檢查他們排泄物的重責大任，從排泄物中取出異物，然後一個一個的數，以確認數字是否符合。
擺脫矛盾情結，一切恪守護理專業
我初入培德醫院工作時，內心交戰不已，曾經花了好長一段時間來調適。眼看著受刑人為病痛所苦，身為護理人員，本該毫不考慮的幫他們解除痛苦，但我在這麼做的時候，往往又看到他們的犯案資料寫著強制性交、殺人、販毒、詐欺、強盜等等，總會不由得感到憤怒。想想有多少人因為他們的犯刑而受盡委曲與折磨，可能造成一輩子的傷害，也可能是被剝奪了一條性命，毀了一個家庭或一個組織，而我的付出，豈非增加了被害人的痛苦？這種想法讓我十分難受。
然而當我看到有些受刑人與家屬會面時流下懺悔的眼淚，或者看到有些期滿出監的受刑人，經過監方的教化，言行不再乖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改過自新的謙卑，尤其是那些大步走出監獄與家屬相擁而泣的畫面，又總是讓我充滿感動。想到這些受刑人的背後也許有期待與兒子相聚的年邁母親，也許有急需父愛的兒女，也許有依賴他們的另一半，就覺得他們在傷病之際當然應該得到所需要的醫療照護。
我不是人權人士，不是執法人員，不是教誨師，更不是神職人員，無法以個人的想法來判決一個人；我不是加害人家屬，也不是被害人家屬，無法以個人的觀感來評斷一個人。護理是我的工作，幫助病人減輕疼痛、促進健康是我的職責，不管對方是任何身分、任何種族、任何地位，我都必須盡我最大的努力。至於受刑人犯下的罪，就交給上天及專業人士來處置，醫護人員無權介入，不過在工作中藉機給予勸導及糾正，倒是我們經常做的事。
本文作者：培德醫院 專科護理師 張玉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