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潛水鐘與蝴蝶》是用眼神寫就的生命之書。作者鮑比(J. Bauby)(1997)是法國ELLE雜誌的總編輯,在事業如日中天的巔峰,突然中風,全身的肌肉只有左眼眼簾能供使喚。他的形體被禁涸在潛水鐘裡,心靈卻渴望像蝴蝶一樣的翩飛。在《潛水鐘與蝴蝶》的末頁,鮑比沈痛的問天,「在宇宙中,是否有一把鑰匙可以解開我的潛水鐘?」這是心靈深處幽緲的呼喊。
災變所造成的心理困頓猶如鮑比所暗喻的潛水鐘,而生命的本質無時不祈求靈魂能像蝴蝶般自由遨翔。據報載,日本阪神地震五年之後還在處理心理復健的問題,五年之間死於「孤獨死」的災民多達二百三十三名。這些折翼的蝴蝶令人哀慟,誰知道他們不曾有過鮑比同樣的呼喊?身為心理輔導團隊的一份子,我們的角色就像是鮑比苦尋的鑰匙,我們的責任在於讓受困於潛水鐘的靈魂,轉化成自由舞踊的蝴蝶。
九二一之前,我們有能耐讓潛水鐘裡的靈魂幻飛為蝴蝶嗎?
九二一之後呢?
之一:有誰會將傷口翻給陌生人看?
有誰會將傷口翻給陌生人看?如果不能建立關係,如果關係不能維繫,心理復健只是空談。
災後心理輔導首重關係的建腄A其次是長期的承諾。有一部勞勃瑞福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輕聲細語:The horse whisperer》,描寫一個深諳動物心理的馴馬師如何處理一匹馬與一位小女孩在一場車禍災難後的PTSD,令人印象深刻。處理馬的PTSD比處理人的要難得多。哪裡打結了,要從哪裡打開。結打得深,打得緊,結就解得慢。關係的建立、現象場(phenomenal field)的同理、情緒的紓解與撫慰、未完成事件的處理、認知的解構與重構,每一個部分、每一個環節都需要極為細膩的接觸與投入。人、關係、方法與時間,在灑落一地的心靈碎片中交織進行纖細的重建工程。
相對於這個受苦的I,如果出現的是IT,I是不可能改變的;只有當IT改變成THOU的時候,I才可能有所改變。
之二:有如對待脆弱之器
受傷的心是相當脆弱(vulnerable)的,聖經上有句話:「爾等對待爾妻,亦應有如對待脆弱之器一般」。創傷的心就像是脆弱之器。所謂助人者,要將自己的身體化為一塊大的「撒隆絆」,包住他們的脆弱的身體,讓他們受傷滴血的心止住(莊胡新浩,民86)。師大學生輔導中心與教育心理與輔導系的師生加入了台北市立療養院在凱悅飯店的駐站服務,他們在前一、兩週就是以對待脆弱之器的心情貼近災戶的需求,處理看似「安身」的工作。約莫兩週後,才能漸漸以這種工作的關係為基礎,做深一些的類似心理輔導的「安心」工作。駐站服務結束後,他們長期介入災戶的心靈服務工作才開始。大批學生與災民(甚至參與救災的輔導老師、救災人員)帶著災後的心理創傷,他們要的不是蜻蜓點水式的慰問,要的是長期的陪伴、關懷與輔導,沒有前面的「安身」服務,「安心」的工作是做不來的。
之三:在對方的需要上看到自己的責任
我曾經聽說,有的社團進入災區的學校,利用中午的時間進行心靈重建的講習,欲罷不能。學校老師卻是面有難色,也不便表白,因為她們下午還要趕課,自己也是災民,晚上還要趕回去處理家裡的事情。災區民眾非常感激社團的進入與協助,但是他們在休息的時間也要喘息。有一次在心理復健的社團聚會中,我就聽到有社團募集了一筆款項,打算在週末進駐校園,進行心靈重建的活動。我期期以為不可。進入災區之前要經過審慎的評估與調查,災區學校需要的是什麼,災民最需要的協助是什麼?記得地震來臨的那幾天,有的災區連水都沒有,還有人送了大批的泡麵,真是無語問蒼天,還不如熱騰騰的糯米飯團更能貼近災民的需要。
進入災區的心情是沉重的,心思卻要細膩。我們要不斷的問自己,災區的復健工作到底是滿足他們的需要,還是我們的需要?我們必須在他們的需要上看到我們的責任;我們送上的禮物如果不是對方所需要的,就會造成對方的負擔。
先放下,再提起。放下自己的需要,就能看到他們的需要;「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生出的才是慈悲的心。
之四:生活作息正常化
許多教育界的人士擔心災區受到了重大的損失,有些孩子家破人亡,無心上課,為謀生計,有可能造成大量中輟的學生。其實,心理復健的重要原則之一,是讓生活作息儘快的正常化。來自災區的社會工作專家也觀察到,生活秩序的正常化對於受難者情緒的安定有很大的幫助。對於災區居民的生活安置,原本認為他們已經飽受苦難,勸他們不要住進軍營接受近幾軍事管制的生活。後來發現這種想法是不對的,因為隨著軍隊作息,居住在軍營內的災民反而心理上安定度與穩定度都很高。我們發現,當記者訪問災區的小朋友時,他們也都非常渴望上學。事實上,規律與正常的團體生活也有某種程度的治療作用。不只是生活作息的正常化,其他非災區的都會學校對災區來寄讀的孩子初期會給予特別的照顧,這種另眼相待的結果有可能延遲其適應的時程,要讓這種照顧儘快正常化,既不要孤立他,也不要讓孩子特殊化,儘快回歸正常。
正常化的對象不只是學生,所有的災民一體適用,非災區的學校行政人員也是一樣。全國各地的學校幾乎都有災區的寄讀生寄讀。當災區的孩子復學或寄讀進來,突增的工作量使得無論是導師、各級行政人員、校長都面臨著一種高亢的壓力狀態。壓力管理的策略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項是維持規律的作息,盡量讓一切恢復尋常的運作。
之五:CASE BY CASE
根據臨床心理學家或精神醫學家指出,創傷後的心理反應大致有以下幾個階段:震驚期、憤怒期、沮喪期、接受期不等,有的學者概括的歸納為急性反應、中期反應以及後期反應等,這些只是化約性的劃分(Meichenbaum, 1994; Scott & Stradling, 1992; 鄧博仁,88)。事實上,每位孩子的創傷後反應均不盡相同。有的老師反映,為什麼有的孩子在災變後父母雙亡,大家都為他感到哀戚,他卻整天笑嘻嘻的,看起來毫不在乎。另一個孩子失去了爺爺,其他人都安然無恙,他卻悲痛逾恆。吳英璋指出(民88),一個人活到現在為止所累積下來的特性,尤其是一個人面對重大挫折或危機性的生活事件所累積下來的特性,特別會影響到他面對這場災變所產生的心理反應。每個人災變後的反應,與其個性、內心的需求、過去面對生活事件反應的習慣均有連帶的關係,在處理上尤其應該細膩的注意到每位學生的個別差異。醫生在看病的時候要了解患者的病史,否則只是在看「病」而不是看「病人」。因此災後的創傷反應,以現有心理學所歸納出來的反應模式並不能一體適用。尤其應該注意的是,如果輔導人員自己的哀傷反應型態與孩子不同,不能以自己的反應為判斷或處理孩子的標準,特別要能發揮同理心,放掉自己,進入孩子的心靈世界。
之六:讓受難者自己長出力量
「面對災變」是一種重大的危機事件,會引起強烈的情緒反應,其內在能量的累積可以大到令人無法承受,而採取類似動物「裝死」的自我防衛,切斷心力的消耗,表現出「嚇呆了」的驚愕狀態(吳英璋,民88),呈現出退化或固著的行為。心靈重建另一個重要原則是恢復每一個人的內在力量。促能(empower),是讓受難者自己長出力量來。每一個健康的人的內在力量都是充沛的,充滿活力的。力量湧不出來,有可能是力量耗竭,也有可能是能量卡住了。如何讓一個人自己的力量長出來,讓他恢復學習或適應的正常功能,是心理復健的重要考量。
災區出來的孩子,看到的世界是漆黑的,在陌生的寄讀環境裡也是漆黑的。如果他一直是覺得自己是特殊的、需要被照顧的,不僅增加照顧者的負擔,也延長了復健的時間。一個人在漆黑的環境中要尋找出路,會先找亮光,即使是個微弱的光點也好。這些孩子在幽黯的受難經驗中多少有些炫目的光點,但是在慌亂中被他自己忽略了。我們可以在震災的主題式教學中,讓他分享他逃生的成功經驗,從角色的轉換中(受難者vs.教材提供者)提昇他的自我效能。只要光點透過教育的機制擴大,漆黑的部份就會被照亮,孩子的力量就會自己長出來。
同樣的原則也適用於學校與社區的救災人員。讓每位救災人員在自己的崗位上啟動自己的能量,發揮自己的功能。這些災後心理復健的工作不是外加的,要緊緊的扣住每個人原有的工作,只是再加以強化而已。常常看到的現象是,大家都在等著讓專家告訴他們做什麼,其實每一位工作人員在自己的工作上都累積了寶貴的經驗,只有他在他的經驗裡知道這個部門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這種內在寶貴的資源與經驗應該要被啟動出來。Empowerment的另外一個涵意是授權,在組織中各部門充分授權動員起來,才有可能照亮所有的行政資源。換言之,如果一個人或團體在災難中能由尋求外在支持轉向內在支持,就能從瓦礫中很快的站起來。
之七:將災變經驗轉化成生活能量,進一步形成生命哲學
一個人內在扭曲壓擠的能量必須釋放,一如地殼的變動。釋放之後的經驗如何轉化成生活的新能量,形成生命的哲學,是我們投入災後心理復健工作的一大挑戰。吳英璋(民88)分析指出,災變對於個人心理上的衝擊,是一連串的心理防衛活動。這些心理反應反映出強烈的刺激硬生生的闖入一個人的心裡,攪動了內在的身心平衡,也因而蘊生了許多心理能量累積在個人之內。這些經驗素材闖進來之後,由於太過猛烈,因此累積了許多的能量,卻未能被個人「消化」。如果能夠將這些經驗素材整理起來,仔細檢視每一份素材,並且賦予個人的解釋,形成個人較為完整的故事,就可以融入個人的生命哲學之中。
這種轉換在台北市東星大樓災區幸運獲救的孫氏兄弟身上很明顯看得出來。歷劫歸來之後,新聞記者不斷的要求他們敘說受困的經驗與故事,這種再經驗受災素材的結果,轉化為「抱著惜福感恩的心情,兄弟倆發願以作終身義工的方式,將上天賜予他們的第二條生命回饋給社會,為社會做更多有用的事。」(羅秀華,民88,31頁)
心理輔導人員如何進行這項心靈轉換的工程?Everly 與 Mitchell(1998)發展出一套「危機事件壓力轉化」(critical incident stress debriefing process:CISD)課程,debriefing有「說清楚,講明白」的意思。在這套課程裡,以小組或團體的方式,在有經驗的心理輔導人員引導下,透過危機介入與教育這兩個過程,減緩與轉化危機事件或創傷之後的心理悲痛。大體而言,CISD包括以下七個步驟:
階段一:課程簡介(Introduction):介紹小組成員,解釋整個
進行的過程,以及傾聽成員的心理期待。
階段二:敘說事實(Fact):讓每一個成員敘說災難現場的個人
經驗與觀點,包括當時聽到、看到、嗅到、以及做到的
每個細節。
階段三:思考(Thought):讓每一個成員描述當時的想法,以及
這個想法所帶出的情緒反應。
階段四:反應(Reaction):確認成員經驗中受創最重的事件(
最糟糕的是哪一件事),帶出其情緒反應。這是在整個
過程中最低潮的階段。
階段五:症狀(Symptom):確認及整理當時的個人苦難症狀,準
備進入下一個整理的階段。
階段六:教導與轉化(Teaching):整理成員在災難經驗中所有
的反應,包括生理、情緒與想法,體認這些反應都是正
常人的正常反應。
階段七:再生(Re-Entry):澄清含糊的想法,建立新的行動力
量。整理經驗中引以為豪的反應、自己的優點、在災難
經驗中的學習、以及未來如何重新出發等。
我曾經在幾個種子老師的訓練團體中運用CISD的方法處理輔導老師自己的哀傷與失落經驗。這七個過程像是一口井的剖面圖,進行的前面過程中整個團體的動力是向下滑落的,相當低盪。在第四個階段到達井底,也即是情緒最低潮的時候。之後,團體動力慢慢開始向上攀升。當成員在接納了自己的所有反應,也透過分享與支持,理解所有的反應是正常的,慢慢的開始從再經驗的體察中轉換生命的哲學;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躍昇的能量在團體中熱緩緩的出現。
這種哀傷中轉化出來的生命哲學相當感人,也令人動容。例如:
「她的死,像大菩薩一樣承擔了我的苦難,我的活,我要完成她生前照顧人的宿願。」;
「親人的亡故,讓我刻骨銘心的體會到人生的無常,我真的體會到了什麼是把握當下,從現在起要好好愛我身邊的人。」;
「地震那天晚上我們全家擠在一起,當什麼都有可能在下一刻被無法控制的力量摧毀的那一剎那,生命當中最重要的居然是全家都要在一起。」
「從電視中的畫面,我領悟到我隨時會走,我的孩子們這麼依賴我,怎麼辦?從今天起我要好好的訓練他們獨立。」
從這些災難的經驗中,人們領悟到生命中原來重要的東西變得不重要了,原來不重要的東西變得重要了,生命的意義在苦難素材的再經驗後重新洗牌,心理(靈)的轉換成為可能。
這種轉換的歷程與機轉,如果能知其所以然(許文耀與吳英璋,民89),或許吧,就能掌握開啟潛水鐘的鑰匙。
結語
許多人提到,必須建立本土性災後心理復健模式。「生命探測儀」在災後可以花錢買到,震災心理復健的本土經驗是無法買現成的。有關地震災後心理症候的了解與復健,由於過去台灣未曾遭受如此巨大的災難,心理諮商專業人員所擁有的資訊或專業知識大多來自國外的相關文獻。在電影《心靈點滴》中,我們看到羅賓威廉扮演的另類醫生如何走出診療室,成功的走進病人的心裡。如何以最有效的方式「走出來,走進去」,正是本土助人工作者要反思的嚴肅問題,也將會是個持續被關注的話題。國內的心理諮商專家在第一線的接觸中,如何發展出本土性的災後心理復健的有效模式,的確是一個契機。
災難,使得我們在經驗中透過苦痛學習。這種經驗的震撼衝擊到身、心、靈,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命態度,甚至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沃許(N. D. Walsch)在《與神對話》一書中提及,「沒有巧合,並且也沒有什麼事是『因意外』而發生的。每件事和每件冒險,都是你的靈魂召來你自己身邊的,以使你能創造並經驗你真的是誰。(1998,83頁)」在這場災變,以及災後的每件事和每件冒險,我們都經驗到了我們真的是誰。這正是建立本土性災後心理復健模式的起點。
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捫心自問,當下一次災變來時,我是否掌握了「開啟潛水鐘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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